□刘建东

长白山,海拔一千八百米之上,一年之中大多数的时间,被肆虐的风、漫天飞舞的雪、任性的寒冷所占据着,残酷的环境,令众多的树种望而却步。只有一种树,跨过自然划定的界线,沿着越来越陡峭的山脊,在越来越贫瘠的土壤上尽可能深地扎下根,迎着风霜,顶着暴雪,勇敢地向更高的高度挺进。

这就是岳桦,是我在通往长白山天池的路途中,与之邂逅的一种树。

于我而言,这种高山乔木是陌生的,它们的外表并不引人注目,丝毫不出众。它们没有长白松那么高大伟岸,英俊高冷;也没有白桦树那么秀媚端庄,亭亭玉立。它们极其普通,但它们是天生的冒险家,拥有一往无前的气魄。

广袤的天空之下,长白山主峰高耸入云,威严而又令人敬畏,山巅未可预知的风景,是所有树种的梦想。无数个白昼与夜晚,山风吹遍树林,到山顶去,到那与云朵最接近的地方去,这个想法炙烤着每一个树种的神经末梢,令它们想入非非,跃跃欲试。而只有少数的树,敢于尝试,敢于脱离自己的舒适区域。在悠长而枯燥的时间里,或许是某个风雪交加的夜晚,或许是某个安宁诗意的清晨,毫不起眼的岳桦,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。接着,一步步,一寸寸,在付出了不计其数的牺牲与失败之后,脚下的土地才渐渐接纳了它们。海拔相对较低的地带,风会相对温和一些,严寒会稍稍收敛一些,它们还可以尽情舒展自己的筋骨,放飞自己的心怀。在背风的山坳里,在相对平缓的山坡上,在清澈的湖水四周,在流动着的冰凉的河水两侧,它们依着地形,借着山势,轻松地舒展着身躯。有的把身躯伸向天空,有的将枝节无所顾忌地向各个方向延展,不追求笔直,不追求方向,也不追求美观,只是尽情挥洒着自己旺盛的生命。

得到短暂休整的岳桦树,并没有让这种相对的平静,这种温和的亲近,消磨了意志。它们选择了继续向上。它们中的一部分,很快开始了又一次无比困苦和单调的跋涉。在上升的过程中,越接近顶峰,恶劣环境的考验越猛烈。所以,为了适应环境,我看到了它们的身体奇妙地发生着变化。它们像是经过长期训练的战士,变得团结而有纪律,井然有序,它们互相勉励着,一律朝着一个方向,背风的方向,弯下了腰,甚至匍匐着,像是在与山脊低语。它们即使弯曲,枝干也坚硬挺拔,如同刺向风暴的剑和枪,以战斗的姿态,抵御着风雪的扫荡、酷寒的威胁。这一次,危险随时存在,可是它们弯曲的身体里充盈着顽强。当它们终于在越来越贫瘠的山坡上扎下了根,喘匀了气,安抚住不安的情绪后,它们就可以放眼四周,独享风景。

此时,阳光晴好,它们看到了从幽深的谷底缓缓升腾起来的白云,白云飘逸、轻盈,轻抚着它们。它们看得更远了,一览众树矮,那些曾经与它们为伍的高大树种们,竟然变得那么渺小。它们陡然发现,时间不知已经过去了多少个世纪,它们已经完成了太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,翻越了太多不可逾越的海拔高度。目光似乎有了重量,直抵山的尽头,那里有相对清晰的针叶林带,以及隐约可见的针阔叶混交林带,它们互相簇拥着,互相依偎着,紧紧地拥抱在一起。风越过了岳桦,在丛林中制造了巨大的合唱乐声,丛林快乐地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幸福,或许,是在嘲笑那个脱离了大家、顶风冒雪踽踽前行的岳桦。丛林一直在观看岳桦孤独而倔强的背影,丛林也只能看到岳桦的背影。

海拔已经接近两千一百米,山巅触手可及。但是再前进一步都变得异常艰辛。刮过一阵风,岳桦迎接着,把力气本能地用在树的弯曲处。山巅仍然在上方,仍然在迷人地召唤着它们。当我借助汽车,借助人工修建的道路,借助厚厚的衣物,把这些岳桦远远地抛到身后时,我不禁回头观察,我发现,它们的身体更加低矮,更加贴近山体,就像是人类站在跑道的起跑线上,蹲下身子,保持着蓄势待发的姿势,随时等候着来自内心深处的发令枪声。

穿过荒芜的高山苔原地带,我终于踏上了通往山巅的最后阶梯,一步步接近长白山的顶峰。我是幸运的。因为上来之前,他们说,今天能够看到长白山天池的概率只有百分之四十。我替岳桦树看到了长白山最高处的风景。宽阔的火山口四周,被风化的赤褐色山体,萧索荒凉,植物的踪迹难寻。我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,看到了朵朵白云抚慰下,那一池碧蓝色的湖水。这是白云的故乡,它们悠闲甚至有些懒散地悬浮着,把巨大的暗影投射到绸缎一样的湖面上。美丽端庄的天池,可能永远不会知道,有一种叫做岳桦的树,就在几百米之下的山脊上,幸福地怀抱着一个梦想,怀抱着不安分的雄心壮志,梦想登上最高峰。也许,这一时刻还要等上许久,但是对于不知疲倦的攀登者来说,这又有什么呢?因为在攀登的过程中,它们已经领略了一路精彩纷呈的风景……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